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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食纪录片做到现在,我更多的乐趣,在于寻找食物的差异性和同一性。你也可以理解为——“连连看”和“找不同”——两个老年人游戏。螃蟹,最能从品种、加工处理方法,看到这种差异和多样性,以及人类对水中至鲜的相同热爱。
翻了翻这些年的笔记,杂乱记录了一些蟹和一些人,蟹天蟹地遇见你们。
 
学名
全世界蟹的种类六到八千种,作为文科生能认识一小半都是奇迹。单是中国,也有八百多种,它们在不同的地方还有不同的称呼。蟹、蚧、蟳、蠘,甚至蝤蛑、铁盖……更麻烦的是,同样的蟹,每次蜕壳也有不同的名称,奄仔蟹、重壳蟹、肉蟹、膏蟹……好像故意为难我们。导演必须小心翼翼请教专家:“沈宏非老师,这种蟹,它的学名是……”有次,沈爷被问烦了,“螃蟹有九年制义务教育吗?为什么一定要有学名?”
 
 
海鲜大叔 
厦门的神人。学名的问题,一般还要找他请教。他很耐心,拟穴青蟹、锯缘青蟹、紫鏊青蟹……说老实话,每次听完我都恍然大悟,但转天便又糊涂起来。和他吃饭很紧张,因为像考试。不过螃蟹味道怎样,我大致是清楚的。比如蝤蛑,每逢八月,一刀对开,用平底锅先爆香葱姜,轻轻煎一下蟹,再加酱油水焖。鲜明的味道,和蝤蛑这两个不常见的字,几乎同时印在我的心里。
 
趁凉
花蟹是指远洋梭子蟹,其中红花蟹(锈斑蟳),广东人喜欢用来做一种美食:冻花蟹。那次在惠食佳,导演们照例请教总顾问,balabala,这时菜上来了,沈爷指着冻花蟹,“先吃吧”,沈老师说,“趁凉”。看看,中国人享用食物,不仅有趁热吃,也有趁凉。蟹也是如此。
 
老柯
全国做螃蟹的很少不知道这位成隆行的老板。这次柯伟老师做我们的顾问,螃蟹拍摄得到他不少指导和帮助,十几道蟹菜呈现,也都是他和主厨反复商量的。我和老柯认识快十年了,早就有他号码,但缘悭一面。有一年秋天,他打电话来,说我的“摄制组”在拍他,他托导演带了几只大闸蟹给我。而当时我正赋闲在家,并没有拍片,只好哈哈了事,也不知那几只蟹去了哪里。这个故事,我去年才告诉他。
 
入侵物种
蟹的足迹,比人类更早遍布这个星球。不过这次拍的帝王蟹,在挪威却是入侵物种。半个世纪前,前苏联科学家从勘察加半岛把它们带到了巴伦支海。最初,挪威人很不开心,因为这种蟹很凶猛,经常把当地渔民的渔网扯破。当然随着全球化的程度不断提高,这种蟹作为高档食材的经济价值凸现出来,好像挪威人也就不怎么谈论它对生态的影响了。
 
 
豆腐
蟛蜞豆腐是很奇妙的东西,惊蛰之后,江阴人传统上要吃两个东西:刀鱼馄饨和蟛蜞豆腐,都是极鲜的美物。蟛蜞豆腐更麻烦一些,普通百姓家里,做出的样子也不似影片中的形制那般美好,有点像黑豆做成的豆花儿,乌突突一片,摄影师小赵差点被逼疯。然而蟛蜞豆腐这种东西确实美好,沈爷润色过的那段旁白:外形似带风的团扇,质地如藏雨的云朵。这段话估计很快会成为江阴特色餐厅的宣传语了吧。
 
 
礼云子
其实蟛蜞最早确定去珠三角拍摄,目标是南粤美食家太史公(江孔殷)最爱的礼云子,只用蟛蜞身上那一点点膏做成,是极鲜之物。调研的时候,美食顾问闫涛老师带我了解了一下,居然为了一盘菜,要消耗这么多的蟛蜞,我有点含糊,这会给生态……于是主动放弃。许多传统食物,可能对环境有多多少少的影响。作为大众传播从业者,需要谨慎再三。也是这个原因,我们放弃了某些蟹种的拍摄。
 
疍家饮料
那次和闫涛老师在番禺做调研,除了礼云子,还去了万顷沙郭英杰的家。郭老师是水边长大的厨师,在他家里,老母亲做了水蟹给我们。螃蟹每次蜕壳,消耗极大,腹中空空。从前捕到这种蟹,是卖不掉的,疍家人就自己吃。郭家的水蟹蒸了之后,每位客人得到一根吸管,直接吸汁儿。闫涛老师称之为:疍家蛋白质饮料。
 
蟹柳刺身
与米夫老师合作已经十年。他是澳门的美食家,为人特别和善,我们习惯叫他老米(米夫本姓周)。老米不仅是这次澳门水蟹粥拍摄的顾问,在日餐螃蟹料理方面也给我很多指导。前年,他带我去北海道拜访著名匠人嶋宫勤,嶋宫先生亲手做了蟹柳刺身。几刀下去,就把蟹腿上半部分的肉剃了出来,清水里稍事清洗,配上山葵即食。当时非常惊讶日本厨师的手艺。不过第二天,我们去了札幌海鲜市场,几乎旁边的每个馆子都有这道菜售卖。米夫老师解释说,这道菜的关键不是厨艺,而是新鲜程度:只有最新鲜的蟹,才可以把腿肉不经加温就完整取出。
 
 
籽蟹
籽蟹是中国人的称呼,日语的发音不太好翻译,应该是香箱蟹的一种。第一次吃籽蟹,是在北京一家非常小的居酒屋,当时65块钱一只。居酒屋的主人是个在日本生活过多年的锦州人,叫程世儒。他说这种蟹吃起来很方便,但是处理起来,一只需要半个小时,真麻烦啊。所以在节目里,我们把它和美国工业化的拆蟹进行了对照。很多烹饪方式实际上是与物产的丰饶,以及人的精细程度相关。
 
沢蟹
说起吃蟹,日本人在行。籽蟹、毛蟹、松叶蟹,他们都有一整套的对待方式。蟹大有大的美,小有小的鲜。团队拍过的沙蟹,比蜘蛛大不了多少,广西合浦人喜欢用它来做沙蟹汁,一种类似鱼露的蘸料。日本有一种沢蟹(sawagani),淡水蟹,很小,浑身透明。稍微高端些的料亭,把它放在板前的鱼缸里,过一会儿,你发现鱼缸里蟹少了些许,嗯,原来你盘子里的油炸之物……尽管味道不错,但这个,还是有点惊悚。
 
养殖
最受国人喜爱的蟹,应该是淡水蟹。阳澄湖、太湖、高邮湖、骆马湖、固城湖,遇到品相好的蟹,不管它叫大闸蟹、簖蟹、清水蟹,都是人生一大幸事。我们一直有一个误区,好像野生的螃蟹更好吃。我在皖南吃过江蟹,纯野生,肉也比较多,但味道并不比养殖的出色。后来又去荷兰,吃到了莱茵河口大闸蟹(中国入侵物种)。壳很硬,肉不多,乏善可陈。这才明白螃蟹的风味,不仅和生活的地方有关,也和养殖技术密不可分。
 
 
第一个人
鲁迅称赞勇敢,但谁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?中国食蟹传统悠久,最早的,一般都会指向周代的蟹胥,当代的食物考古说这是一种螃蟹做的酱。可惜现在食品保鲜技术发达,做蟹酱的地方已不多见。蟹胥的料理智慧,从云南的舂蟹、浙江的蟹糊还能找到一点点痕迹。
 
哪里海蟹好吃
中国有漫长的海岸线,每个地方都有当地人喜欢的蟹。因为职业,我在沧州、葫芦岛、青岛、大连、日照……都吃过新鲜的蟹,而且当地人都认为他们的螃蟹是世界上最好的螃蟹,你几乎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。但吃螃蟹不能只看外表。天津的梦澄,每年请我吃蟹,味道最好的一种叫铁盖儿(赤甲红,日本蟳的一种),相貌丑陋,壳非常硬,但肉特别甜。有次在东营,黄河入海口,主人请吃了一种大个儿的蟹,一只八两,几乎是当馒头吃,一只我便饱了。
 
变态网红
珠江口咸淡水区域,是青蟹的家园。黄油蟹,被认为是青蟹中的极品,价格昂贵。这种蟹,蟹肉和黄油相互交融,完美融为一体,不同的位置,口感也有细微差别。这次拍摄,也对它有了更多的了解。黄油蟹的美味,九十年代中期才被港人发现,之前蟹农捕到都会丢弃。现在国内最著名的黄油蟹养殖专家,潮汕人才叔,那时正在深圳福永养蟹。这种“病态”的奄仔蟹暴红之后,不断有媒体采访他。然而黄油蟹的真正成因,除了记者编的故事之外,才叔至今语焉不详,很多科学家也在继续探究成因。
 
 
红蟳米糕
五年前,带父母去台湾。预约了台南阿霞饭店,很郑重地点了著名的紅蟳米糕。糯米加猪油,和海鲜共同烹饪,这道菜集聚了谷物的甘香黏糯,海产的鲜甜肥腴。餐厅里悬挂着很多名人的题字,老蒋啊,小蒋啊,马英九啊……因为有阿扁的字,我妈心里不爽。尽管对餐厅的政治正确有质疑,但红蟳米糕母亲大人还是喜欢的(《舌尖上的新年》后来也专门拍摄了这道菜)。阿霞饭店的红蟳米糕分量很足,糯米不太好消化。我妈节俭惯了,努力吃得一点不剩,当时我们台湾的旅行刚走了一半,随后的几天,妈妈的肠胃叫苦连连。
 
醉蟹
大董老师是螃蟹料理专家,也是我们的美食顾问。他的一篇文章,详细解释过醉蟹传统的由来:水边人家最早用这种方式的目的,是为了保存风味。团队最早拍摄醉蟹,主人公是上海的汪姐。我至今还记得她的醉蟹,蟹的鲜和酒的香,让人难以忘怀。出于食品安全考虑,从前的生醉蟹已经从国内餐厅下架,取而代之的是熟醉蟹,味道也很好,而且有几位厨师精通此道。然而,人总是念旧,毕竟它与生蟹口感差异放在那里。如何寻找传统食物风味与现代卫生理念之间的平衡点,这是烹饪大师们的课题。
 
呛还是炝
用节目里的话说,中国人善于在生与熟的变幻中探索食物的风味。用浓盐水浸泡,宁波的方言叫炝。应该说炝蟹,也就是生腌蟹,这种简单的制作方式,建立在对食材严格挑选的基础上。至于写做炝还是呛?我们查找了方志,也请教了多位专家,答案不一,应该都没错吧。红膏炝蟹非常有名,是宁波的骄傲,也是当地人的食物名片。其实,生腌这种方法,在整个东南沿海,甚至北方都有,只不过每个地方用盐的量,选蟹的品种,都有细微的差异。
 
 
江蟹生
温州人擅生食,虾生、鱼生、虾蛄生……江蟹生是最顶级的。实际上,它也是生腌蟹的一种。由于在腌制过程中,借助了酒和酱油的作用,所以外观,相比宁波炝蟹,更接近韩国酱蟹的模样。我有个开餐厅的闺蜜,叫兔子,脾气特别火爆,但做菜非常有意思。她最大的特色是没有忌讳,比如做酱蟹,用的是温州江蟹生的工艺,但她选越南青蟹做原料,膏更饱满,同时又借鉴了蔡昊,在腌料里投放大量芫荽根……蟹好吃得要死。
 
“毒药”
蔡昊老师是汕头人,烹饪里总掩饰不住潮汕美食的DNA,他的生腌做得好。潮汕的街头,生腌现做现卖,只不过汁水中添加了植物香料作为配搭,血蚶、生蚝、虾蛄、螃蟹,只要新鲜都可以腌。潮汕人称之为“毒药”,意思是吃了会上瘾。我们的美食顾问张新民老师,在生腌的基础上突发奇想,用淡水的大闸蟹做原料,先用超声波高频清洗,再用饱和盐水浸泡,然后加臭氧消毒……最后得到的生腌,是谜一样的口感和风味。这种蟹入口,极鲜的蟹黄,在上颚缓缓融化,仿佛为你直接打开了夜空,口中唇齿留香,眼里星辰大海。
 
 
播出
《螃蟹横行记》播完,蔡澜先生很快发来短信。这一季节目因为疫情的影响,有顾问没有来得及看成片,也包括他。蔡生在夸奖同时,也说到了遗憾,比如日本毛蟹、蟛蜞膏、斯里兰卡蟹肉咖喱、星马的胡椒炒蟹……都没有收录。我理解他作为螃蟹爱好者的心情。2001年,第一次见面,蔡生就在演播室给我们做了盐焗蟹。
可是世界上有这么多蟹,我们却只有50分钟的篇幅,该如何把它讲完呢?
慢慢来吧。
先来吃蟹嘛

 本周日晚上21:20分
 《风味人间》
   期待与你·酱料四海谈 
 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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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晓卿

陈晓卿

31篇文章 17小时前更新

纪录片导演,美食作家陈晓卿。个人微信公号:人老猪黄(ID:chen_xq2016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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