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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,村办小学的一位老师家里盖房子,需要建筑材料。37岁的潘能高是小寨村人,一大早,他开着自己的农用车,从龙胜县城出发,装了沙子进山,走到金坑大寨和小寨之间,一个叫大茅界的地方,这是他要卸货的地方。

卸下沙子之后,能高自动卸货的车斗出了问题,他走过去试图修理一下,意外就在这里发生了。卡车突然溜车,把他碾倒在路上,车子冲下山,越过好几层梯田,翻了几转,栽在了水田里。

这是大前天,也就是周一接近中午的事情,第二天晚上,我在微博私信里看见有人留言,赶快找同村在县里政府部门上班的潘志祥问询,果然证实了不幸的消息。

潘能高是我曾经拍摄过的主人公,那部纪录片叫《龙脊》。能高当年9岁,上小学一年级。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间,1994年4月5日。我和桂林电视台的老余,为采景从平安寨,过中六、田头寨、大寨,阴差阳错一路走到了小寨村,这是一个瑶族村,全村都姓潘,属于红瑶的一支。 

当年领我们登上广西第二高峰(福平包)的孩子们(右二潘能高,右一姐姐潘能凤)

 

两天的采访调研下来,走了二、三十里山路,大家都很累,准备返程。但小寨完小的潘校长,坚持要引我们去见一个老人,说这是他们村里唯一见过大世面的人。老人叫潘玉福,正是潘能高的外祖父。他曾经是中共领导的桂北游击队队员,49年后被分配到兴安火车站工作,因为恋家,几年后他以赡养老人的名义回到了山里,从此再未谋得公职。

老人的家就在村口的风雨桥边。这是一个谈吐不凡的老者,尽管不识字,但桂柳方言和瑶话可以自由切换。老人家里四口人,他,女儿和女儿的一双儿女。我们到家里的时候,孩子们还没放学,老人的话题一直围绕着自己的一生,“我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啊。”他说。

2019年在能高家(右起能高、玉福公、我)

 

小外孙在这时回来了,手里悠着书包。进门一松手,书包飞了出去,书本散了一地。和村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,能高对我们视若无睹,喝了口水缸里的水,然后径自走到书包旁,躺在地板上念自然翻开的书,“泉水、泉水,你到哪里去?我要流到小溪里。小溪、小溪,你要流到哪里去?我要流到江河里……”

这孩子太有戏了,我和老余对视了一下。正在和我们聊天的玉福公此时也不再搭理我们,跑到孙子面前蹲下,一脸敬佩的看着念书的孩子,并不时骄傲地看我们一眼。就这样,潘能高成为了我们摄影机前最亮眼的小主人公,从这年四月到九月,我们在一起前后生活了半年的时间,直到拍摄结束。

2004年在小寨完小(右起潘能高、我、潘继恩、潘乾梅)

 

《龙脊》改变了我,也一定程度改变了山里孩子的命运。能高这孩子命苦,幼年失怙,靠外公拉扯成人,我们的节目拍摄期间赶上助学的“希望工程”,他得以读完小学。后来,又有好心人资助他一直读完了初中和技校。

而我,也和这个村子一直保持着比较密切的联系,二十多年里前后回去了四次。2014年那次,能高不在村里,此前他去过广东多地打工,后来在江门一家汽修厂工作,也成了家,夫妻俩都有收入,生活还过得去,我甚至以为他会在广东安家。

大前年暑假,参加浙江电视台《同一堂课》节目的录制,在风雨桥居然遇到了能高。原来,考虑到玉福公年事已高,身体欠佳,孝顺的能高和太太商量,还是决定回到金坑山村里,一个人靠跑运输维生。

在小寨那几天,他一直陪着我和儿子,这是拍摄结束后我和他相处时间最久的一次。当年那个精灵古怪的小淘气,已经变成了一个沉稳持重,甚至有些腼腆寡言的父亲。为了孩子读书,能高把家搬到了龙胜县城,自己两头跑,很辛苦的。

2019年,小寨村夜聊(中间白色衣服的是能高)

 

非常感谢我的职业,让自己在某些特定的时空,结识一些不同生活轨迹的人,这是一种只有情感、没有任何利益的勾联。随时间变迁,关注他们的命运以及日常的喜怒哀乐,偶尔的年节问候,都能够让人心生惦念。

去年夏天,能高在微信里说,女儿上了小学,他很高兴。年底时,又告诉我阿公过世了,走的很安详。而现在,按照瑶寨的民族习俗,下葬前,他的遗体只能陈放在越城岭南麓腹地的那片田间,一个人独自对着夜空……当然,更难过的应该是接连失去两位亲人的能高妈妈。

昨天带着沉痛的心情上班,说到能高离去的消息,很多人都不胜唏嘘。同事老李当年参加高考,广院的面试题就是《龙脊》的作品分析,“这是我选择纪录片为职业很重要的原因”,她补充说,听到了噩耗之后,自己耳边一直都回响着那句难忘的台词,“潘能高,真能干!”

说实话,我也是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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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晓卿

陈晓卿

33篇文章 11小时前更新

纪录片导演,美食作家陈晓卿。个人微信公号:人老猪黄(ID:chen_xq2016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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